大宣三十九年六月十九,苏家十六岁独女与太子大婚,整个长安城,歌舞升平,庆祝声四起。
大宣四十年九月初七,先皇驾崩,传位于太子秦郁。
秦郁登基后,身为太子妃的苏萤被抬为皇后。
而今,苏萤已嫁给秦郁一年多了。
在外人看来,她是高高在的皇后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是后宫之主,掌管后宫全部事务,教导妃嫔。
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些都是假的。
其实成亲前苏萤就知道秦郁并不爱她,他娶她,不过是因为她苏家有权有势而已。
他若想登帝,就必须寻其靠山。
苏家,正是他最理想的靠山。
苏萤认识秦郁十一载,也在心里心悦他几年。
他独爱玄色的衣袍,他现在最爱吃御膳房那姓苏的厨娘做的桂花糕,他最喜欢汝贵人带着他送的牡丹步摇撒娇。
可他。
唯独不喜欢她。
也罢,这是她的人生,注定的人生。
在这个宫里,所有人都知道,自从汝贵人进宫以后,皇后便和汝贵人不和。
汝贵人经常欺负皇后的宫女,皇上宠爱汝贵人,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苏萤不愿意看自己的人受委屈,可转念一想,她自己本就是不受宠的主儿,又哪里来的能力保护自己的丫头?
爹爹从小便悉心教导她,所以她连骨子里都刻着不要招惹是非四个字。
有时候她也恨,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,才生出了她从小胆怯的性子。
“娘娘,出事了!
七王爷回来了,带回了将军的棺柩。”
皇上身边的公公来凤栖宫时,苏萤正在给爹爹最爱的那株兰草浇水。
木勺子应声而落,摔在地上,成了两块。
苏萤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摔的稀碎,双腿发软不受控制,“扑通”一声,瘫软在地上。
花盆被她扬起的手打落,土散落在衣裙上。
生平第一次,她知道了天塌是什么感受。
“娘娘,还请节哀。”
公公同情的看了苏萤一眼。
陪嫁丫鬟去扶她,却被她推了开。
她自己扶着台阶慢慢爬起来,等站定以后,拼了命一般朝宫门口跑去。
鞋子太碍事,她脱了便是。
等到了宫门口时,她的双脚早已被扎得血肉模糊。
宫门外,士兵们都守在那巨大的木棺旁,七皇子秦焕看着她双脚上拼命往外渗血,又心疼,又自责。
苏萤一步步,哪怕举步艰难,却依然坚定的走到木棺旁。
依她自己一人的力气,又怎么可能打得开那笨重的棺盖,秦焕想上前帮忙,却被她轻轻推开。
大家都看着那让人又心疼又同情的女子,耗费了自己所有的力气去开那棺盖。
直到看到苏将军的脸,一直忍着眼泪不愿相信的她再也控制不住,脱线一般跪在了地上。
爹爹,女儿只有你了,你怎么可以扔下我呢。
她哭的撕心裂肺,却不说一句话。
而后赶来的丫鬟看到自己主子哭成这样,也忍不住跪在一旁哭了起来。
2.秦郁背手站在宫门口的城墙上,看着楼下那红衣的女子跪在地上又哭又笑。
看着她对着棺木重重的磕了三个头,像是没了灵魂一般被丫鬟搀扶起来。
然后拿着帕子,小心翼翼的替棺材里的人擦拭脸上的血迹。
大宣四十一年十一月二日。
苏将军上阵杀敌有功,为国捐躯。
皇帝下旨,封其为一品大将军,并格外恩旨葬入皇陵。
按国律,皇后不能戴孝送葬。
苏萤跪在养心殿内:“今恳请皇上准许,允臣妾为苏将军披麻戴孝,行至皇陵,送将军最后一程。”
秦郁看着她红肿的额头,眼神晦暗不明,他捏紧了毛笔,隐忍着情绪:“去吧。”
当日,苏萤穿着孝衣,随行金棺旁边,前去皇陵的路远之又远,她却执着的跟着队伍一起步行。
曾经爹爹总说,她被父母兄长保护的太好,以后嫁了人一定会吃亏。
后来,母亲离世,哥哥为了帮助秦郁争功绩,不惜付出了自己的生命。
后来,她成了苏家的独女,也只剩下了爹爹。
如今,最疼爱她的爹爹也走了,她还剩下什么?
亲眼看着棺木下葬,苏萤只觉得自己也同那棺木一起,被抽走了灵魂。
秦焕身着素衣守在她身旁,眼见着她双目无神的磕着一个又一个的头,直到额头上渗血也不停下来。
“够了!”
他一把将她从地上拉起来,紧紧扣在怀里:“是我没有护好沈将军的安危,该是我自责懊悔。”
“我知道你心痛难受,我也不想你这样惩罚自己。”
“萤萤,对不起,当初若是我再早一步去向父皇提亲,也许我们现在不会是这般田地。”
苏萤从他怀里挣脱出来。
“王爷请自重。”
“他不仅是我爹,还是大宣的将军。
为国牺牲,鞠躬尽瘁,是他的早就知晓的结局。
身为女儿,我为他感到骄傲。”
“自古以来有多少将军战死沙场,我心里深知和王爷没有关系,所以王爷无需自责。”
她将头轻轻靠在金棺上面,一如小时候靠在爹爹怀里一样。
“尽管当年王爷再努力又如何,不会改变我们的结局。
更何况,嫁给他是我心甘情愿的。”
“我们三个一同长大,我对他的感情,王爷最是清楚。”
“事到如今,王爷还要自欺欺人吗。”
她笑的凄惨,脸色惨白,才短短几天,整个人瘦的皮包骨一般,看着摇摇欲坠。
秦焕自我嘲讽:“是啊,我明知你喜欢的是皇兄,却心有不甘不愿放弃。”
“萤萤,我总觉得你该恨我的。”
“当初若不是我先在皇兄面前提了对你的爱慕之情,他也不会觉得我是为了争权夺势。”
“更不会为了先拿到苏家的帮衬去向父皇求亲。”
“看着你如今的日子,我恨不能一剑杀了当初的自己!”
他手握佩剑,五指的关节都捏的泛白。
苏萤烧着纸钱,声音忽远又忽近:“无爱便无恨,我不怪你。”
3.后来,秦焕留下一句承诺便离开了。
他说:萤萤,若有一天你再坚持不下去,哪怕屠尽皇城,我也带你出去。
皇宫里,回来通风报信的侍卫正站在养心殿里,将皇陵里秦焕与苏萤的对话一五一十的传达到秦郁耳中。
秦郁的神情随着侍卫的叙述也变得越发阴冷,他抬手将面前的奏折全部打落在地。
“你一辈子都只能是朕的妻!”
侍卫跪在地上瑟瑟发抖,秦郁清冷的声音传进宣旨公公的耳中。
“传旨,皇陵随行的宫人,全部处死。”
“若是让朕知道谁在外搬弄皇后的是非,杀无赦!”
直到侍卫被拖走,殿内又恢复到往日的寂静。
秦郁抚摸着腰间的玉佩,小心翼翼:“这辈子,你都别想离开我。”
宫里没人知道,皇帝天天贴身佩戴的玉佩,是和皇后的定情之物。
他们只知道,皇帝没有理由的宠着汝贵人,不惜冷落陪他从王府便相濡以沫,福祸相依的皇后。
苏萤只身一人在皇陵守孝七七四十九日,出来后,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。
不哭也不闹,却再没对谁讲过半句话。
回宫那日,秦焕站在宫门口,一身银白铠甲。
苏萤已经褪去孝衣,头上的伤也还未好。
看着苏萤清瘦的身子一步步靠近,秦焕隐忍住心疼。
他想上前抱抱她,更想带她走,可此时皇兄正站在宫门阶梯上。
昨日皇兄下旨,要求他随着军队和将军出征,远赴边疆作战,收回疆土。
他知道,定然是那日的事情被皇兄知晓,所以他急于将他调走。
从前随苏将军出征是这样,如今又是这样。
他不敢再轻举妄动,否则苏萤的日子会更加难过。
“皇嫂,臣弟奉命出征,远去边疆,归期未定。”
“望皇嫂身体安康,长乐未央。”
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句皇嫂咬字多难,说出口有多痛。
苏萤轻抚眼角的泪:“此去山高路远,望王爷珍重。”
其实她一直都清楚秦焕对自己的心意,正是因为太清楚,以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,再也回不到孩童时那样无忧。
时隔多天没见苏萤,如今再见,秦郁第一想法是:她瘦了,瘦的吓人。
从前本就清瘦的脸,如今更是半分肉感都没有了。
“臣妾给皇上请安。”
苏萤站在他身下三格的阶梯下,微微福身。
秦郁眼角染上心疼:“回来了。”
不同以往,他今日主动上前伸手扶起了苏萤。
苏萤看着他反常的状态,有些惊讶。
“萤萤,我是皇上,你是皇后,很多时候,我们都需要做些迫不得已的牺牲。”
秦郁伸手扣住她的手,牵着她一步步往养心殿走去。
当夜,养心殿里,苏萤替他磨墨,嘴角带着笑意。
“想什么呢?”
秦郁放下毛笔,将她拉入怀里。
“没想什么。”
苏萤揽住他的脖颈。
秦郁伸手替她抚开额前的细丝,本只是无意的一个举动,却看见了她头上那不大不小的印子。
那是她磕头而留下的伤口。
4.他轻轻触摸,问她疼吗?
苏萤摇了摇头,将自己埋进他的怀里,舍不得松手。
她多希望,这一刻不要结束。
哪怕知道秦郁突然对她好是有所图,她也心甘情愿的认了。
当初左相一直不同意秦郁当皇帝,他朝中威望十足,一呼百应,自然有许多人恭维他。
如今秦郁登基不过一年多,手上还未掌握实权,常常要受那些大臣胁迫。
如今能帮到他的,只有手握重兵的兵权。
而她的手上,握着爹爹的兵符,可以调动三万精兵。
只要秦郁拿到了兵权,即便是先皇活过来,也撼动不了他的皇位。
他不明说,她便也不说破。
她已经卑微到这样,哪怕给自己的是建立在利益上的爱情。
如今她只想着,这样的状态可以维持的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一眨眼,时间已经到了三月半。
凤栖宫内,送走了太医以后,苏萤压下了心底的激动。
太医说,她已有了近两月的身孕。
她难掩心里的高兴,却又有些害怕,只得先嘱咐太医替她将这件事瞒下来。
秦郁这几天一直在汝贵人那里,因为她已有身孕三月之久。
那沈汝这般恨她,若是让她知道自己也怀有身孕,是绝不会让她平安生产的。
秦郁那儿,她可以去期望吗?
不能吧?
沈家家大业大,沈国公在朝堂上又颇有威望。
宠爱沈汝,对于秦郁来说是有利无害的,凡能祝他保住皇位的人,他又怎会舍得放弃。
莫名的不安窜进了心底,苏萤的手抓紧了被子。
心里只祈祷着,自己可以保护好这个孩子。
四月二十六,便是苏萤十九岁的生辰。
前年生辰,秦郁一直在操劳着太子府的事宜,直到生辰将过才陪着她放了盏莲花灯。
去年生辰,他被沈汝喊去了宫里,只差人送了一堆东西过来。
他说,今年,一定会替她办场盛宴。
可他不知道,她在乎的从来不是什么盛宴和珠宝。
她要的只是想同从前未成亲时那样,让他陪着自己在街上逛一逛,再买上一串糖葫芦。
仅此而已。
宴会那日,苏萤并没有盛装打扮,也再没有穿上她最爱的红色罗裙,只着一身素装,遮住了已经显怀的肚子。